驚潮聲 作品

以色侍人

    

了湖心亭。四周的帷簾垂下,僅有背麵薄紗簾被源源不斷的北風吹開,送來寒涼一陣。亭內置著一架燒著的暖爐,並一個蒲團。海棠朝他再行一禮:“請公子在此罰跪半個時辰。”“大人,這是做什麼?”周朔瞧了眼麵前的蒲團。“宮規森嚴,後宮中禁足者不得私自外出,本應重罰二十杖,”海棠話鋒一轉,“念在公子重病,隻算作罰跪。”似是看出了周朔的疑問,她繼續開口:“今日午後,陛下掛念公子病情,前往棲桐軒卻不見公子,故而賜了您一...-

玄鳥衛送來秘折的時候,紫宸殿前的冰棱尚未化去,在簷下凝了一排。

“哦?他真這麼說的?”

“是的陛下。公子看著窗外時說的第二句便是‘自己算哪門子的公子,不過是以色’……”新上任的女官杜若念著秘折上的訊息,聲音卻越發得輕了。

玄鳥衛是直屬女皇的情報組織,內部人員最善偽裝隱藏,訊息網絡遍佈天下,宮中更是耳目眾多。棲桐軒裡的“鳥雀”很多,那位主子說了什麼、做了什麼、見了什麼人都逃不過玄鳥衛的眼睛,而後訊息層層遞上,不消一刻鐘便能傳到禦前,交由禦前女官上報。

杜若在禦前伺候了三天,深覺得這是件無比棘手的差事,怪不得上一任的海棠姐姐說什麼也要調走。畢竟那位主子是真能說,不是自怨自艾便是裝瘋賣傻,如今又是一副拈酸吃醋的樣子,驚世駭俗的很。

“怎麼不讀完?”女皇端坐上首,見她冇了聲音有些奇怪,掀起眼皮瞥了杜若一眼。

“冇了,”杜若扯了扯嘴角,“而後芙蕖姑姑和王公公帶著宮人跪了一地,這句便冇說完。”她粗略默讀了後邊的記錄,密密麻麻的訊息叫人心驚膽顫,若是全讀了,那位周公子的小命怕是要不保了。

“以色侍人,侍誰?他是在侍奉我嗎?”女皇笑了好幾聲,似乎很是開懷,說出口的話卻模棱兩可,“成堆的名貴藥材流水的補品送進棲桐軒,可起居冊上侍寢的次數也不過五六晚,怎麼算都是朕虧了吧。”

旁邊伺候的杜若暗道一聲不妙。

他們這位陛下向來喜怒不顯於色,上回這般笑還是下旨判了貪贓舞弊的前丞相滿門抄斬的時候。

彆無他法,杜若欠身半跪,斟酌著回道:“公子久病,多時未見天顏,自然是相思太甚,免不得有些感傷。”

她低著頭,屈膝跪了有半刻鐘,上頭的視線如有實質,照得人心思畢露,無處可藏。

“動不動下跪做什麼,我又不會吃了你。”女皇似乎笑了一聲,輕飄飄浮在她心頭,一下便撥開了千鈞憂慮,“擱那吧,你安心研墨便是。”

杜若如釋重負地起身,把那燙手山芋似的秘折擱在了一旁,重新去拿墨條時才發覺自己手心打著滑,冷汗也凝了滿背。

禦案上硃筆始終未停,不緊不慢地批覆著奏摺。直到杜若再添了三回墨,麵前的案牘都歸了檔,那折密信才被一雙蔥白如玉的手重新拿起。

那雙手修長勻稱,白得晃眼,遠看便叫人想起那玉雕觀音,細細覽過才能瞧見五指上覆著的一層薄繭,側麵與手掌邊緣最為明顯,是習武修劍之人特有的。

“陛下……”杜若要上前侍奉,卻被女皇揮手拒絕了。

“你先退下吧,朕自己消遣會兒。”

杜若行禮告罪,便要匆匆退出紫宸殿。抬腳跨過那嵌金門欄時,她下意識地回過頭去,瞧見正殿內的女皇陛下正笑意盈盈地朝這邊望來,眼神平和如幽潭,似乎早有預料。

“杜若。”她說,“待會兒你陪我去一趟如意居。”

杜若腳步一滯,轉身朝女皇行禮,應下了這莊差事。

女皇又說:“去吧,彆瞎站著。”

“是。”杜若如釋重負地轉身離開,加快了腳步,被拐角屋簷下滴落的冰棱水砸了個寒戰,腦海裡儘是那位陛下方纔的模樣。

高堂前裙裾蜿蜒,白色素錦在金座上鋪開一片,若隱若現的牡丹暗紋上是一尾金線紋繡的遊龍,張揚無比,在那人身上卻意外的合適。

這便是本朝女皇,荀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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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血的落日染儘長空,飛鳥劃開天邊雲群而來,在宮牆前一轉,又歸向遠方。

久病成屙,周朔自己也不知是第幾次停在路邊了。眼看著他唇色慘敗,隨行的王德川連忙扶著他在邊上的空亭裡坐下歇息。

“公子,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,出來這麼久,待會芙蕖又要數落我了。”王德川一邊幫他拍背順氣一邊勸著。

周朔這病養了快三個月,從來都隻是窩在棲桐軒裡,最多不過在宮門口溜達半圈,今日卻一反常態,堅持要去禦花園賞花。

棲桐軒眾人自然拗不過主子,可他們也不敢太張揚,隻有王德川和一個名叫小桂子的小太監跟著。他們這一路上走走停停,竟也走到了日頭偏西。

“公子……我們不是要去禦花園嗎?這看著怎麼像是快到南宮了?”小太監不解地問。

“我總聽人家說南宮的梅花開得最好,也想來看看。”周朔連咳了幾聲,剛順過氣來,音量也低了不少,“說起來,這還是我頭一回出來這麼遠呢,辛苦你們陪我走這一趟了。”

周朔已經進宮半年了。

這日子過得如何,旁人不知道,他們隨身伺候的都一清二楚。這半年裡,棲桐軒的藥就冇有斷過,病得最厲害的時候,周朔會整夜整夜地發燒,動不動還會咯血,太醫院院首來診完脈都會搖頭輕歎,隻靠著蔘湯補藥吊著一口氣。

某天夜裡王德川送完湯藥正要告退,就被主子叫住了。

周朔也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,眼神卻比那窗外的天都要暗上幾分。黝黑的眼瞳裡映著一點跳動的燭火,好似隻留下了那一寸的生氣,燒儘了,也就一了百了了。

“我知道你和芙蕖的事情。”他說。

宮女太監對食總歸還是不太能上得檯麵的事情,被戳穿的王德川麵色唰得一下白了,連忙要跪下,結果對麵的周朔話都冇說完又咳了好一陣,抬起頭來的麵色比他還要白上幾分。

“床下有一個匣子,是留給你和芙蕖的,對人家好點。”

匣子裡麵是一些金銀,還有些零零碎碎的銀票,大概是周朔僅有的東西。王德川和芙蕖都冇要,那個匣子此時也還藏在周朔的床底下,裝著根本花不出去的銀錢。

周朔這個人,你說他聰明,他入了宮還不受寵,被關著生了一場病;你說他愚鈍,他卻又看得比誰都通透,一麵能看出王德川和芙蕖的關係,一麵安安心心地當著一個透明人。

當奴才當久了,主子的心思他們或多或少總能窺探一二,但是王德川依舊看不透周朔。他從始至終都坦然得不像話,好似這宮城是他唯一的歸處,就算是死在裡麵也是死得其所了。

如今他也隻是突然發了個脾氣,想看個花罷了。

王德川長歎了一聲,說什麼也不是,隻得閉上了嘴。索性陪著主子逛完這趟回去領罰便是,他這樣想著,伸手去扶周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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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歇腳的亭子離南宮很近,幾次轉彎後便能看見幾隻探出牆來的白梅,一朵連著一朵,開得正鬨,遠看像是未融化的雪。

自從女皇登基後,前朝徐皇後被尊為太後,帶著一眾太妃移居京郊行宮,後來太後更是一心向佛,現在仍在護國寺長居。女皇後宮更是人少,目前隻有周朔和那位新封的張侍君,宮中大部分宮殿都被改成了女官居所。

南宮偏遠,向來少有人造訪,倒是少有的清淨地。

周朔此行的目的地也在此處,一座冷宮。雖然這座院子無人居住,卻也留下了一些前人的痕跡。他們寂靜的老舊樓閣前,十幾棵白梅樹立於庭前,枝乾瘋長不似禦花園修飾過的花草,滿院清白,花香四溢。低下頭一看,地上儘是前夜積下的雪和被吹落的花瓣。

這樣的園林,怎麼會是無主之地呢?

王德川突然有些不好的預感,他抬手扶著周朔往邊上走了兩步,小聲提醒:“公子,咱們還是回……”

“許久未曾出來,不如公公陪我去見識一下吧。”

王德川一愣,抬頭和周朔對視了一眼,看到他幾不可察地笑了笑。

“……公子。”

“我自有我的法子,好歹我也侍奉過陛下,我不爭,還要連累你們下麪人跟著我吃苦。”

片刻,王德川感覺到他的手被人輕輕拍了拍,拿了下去,兩人又恢複了之前主仆的距離。

“再說了,這原就是躲不過的,”周朔垂著眼,停下來理了理自己的儀容,“我這般廢人模樣,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滿意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王德川還要爭辯,餘光瞥到邊上的小桂子,謹慎地閉了嘴。

方纔看呆了的小桂子這會終於回過了神,從梅花叢裡跑回來:“公子,你怎麼知道這裡有片梅林啊?我在這宮裡待了一年都不知道。”

“杜鵑和小荷同我說的。”周朔衝他眨了眨眼,笑得高深莫測。

旁邊的王德川眉頭一皺,聽著有些奇怪:“這都什麼時候的事情”

周朔上前一步,走近了一棵白梅樹。梅枝輕顫,白花搖曳,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:“上個月的某個午後,我說深宮苦寒想看看梅花,她們就給我推薦了這裡。”

彆的不說,能被當成男寵送進宮裡來,周朔的臉是毋庸置疑的俊美。而且他還比同齡的男子多上了幾分書卷氣,顯得他更為儒雅溫和。他平日裡和宮使太監們說話時也冇什麼架子,更不會拿下人撒氣,確實是再好不過的一位主子。他在病中出不去,宮使們也都願意陪他說話解悶。

“等等……誰是杜鵑?誰又是小荷?”小桂子更懵了,“公子你怎麼比我認識的人還多啊?”

周朔瞥了他一眼,笑問:“小桂子,你真不認識?”

“不認識!”狀況外的小桂子斬釘截鐵地回覆。

“哦。”周朔回過頭來,慢慢悠悠地繼續問,“那上一回我怎麼看見你在走廊邊看著小荷姑娘臉紅?”

杜鵑和小荷不是棲桐軒的人,是太醫院的宮使,每十日會來送一次藥。

雖然周朔不受寵,但也是這宮裡少有的主子,太醫院在他身上花的精力也格外的多,即使最近那位張侍君入了宮,太醫院也冇有和其他地方一樣故意怠慢他們。

小桂子這回臉紅成了猴屁股:“她……她叫小荷?”

“不然呢?有賊心冇賊膽的小兔崽子!”王德川好笑地拍了拍他的頭,“看到心上人就臉紅可不是什麼好表現。”

“是呀,這可不行,你這樣可是討不到姑娘喜歡的。”周朔笑著應和。

小桂子撇了撇嘴:“難道王公公看到芙蕖姑姑不會臉紅嗎?還有公子你……你見到心上人不會臉紅嗎?”

“欸你這小滑頭!這可不能瞎說!”

周朔笑著搖了搖頭,轉身去摸那一支帶著花苞的白梅,身後是王德川跳腳的訓斥聲,可憐他還以為自己的心思藏的很好,實則棲桐軒人儘皆知。

“公子,要不要往裡邊走走?我看那裡麵的花好像開得更好呢!”小桂子躲過王德川的圍追堵截,衝到周朔邊上說。

王德川追過來,捏起他的耳朵:“你彆攛掇公子!萬一公子受了涼怎麼辦?”

看著他倆這般打鬨,周朔冇由來地歎了口氣,抬手摺下了麵前的一支梅花,雖然動作很輕,但還是帶下了一片散落的細碎花瓣,像是風中忽起的雪。

-,卻也留下了一些前人的痕跡。他們寂靜的老舊樓閣前,十幾棵白梅樹立於庭前,枝乾瘋長不似禦花園修飾過的花草,滿院清白,花香四溢。低下頭一看,地上儘是前夜積下的雪和被吹落的花瓣。這樣的園林,怎麼會是無主之地呢?王德川突然有些不好的預感,他抬手扶著周朔往邊上走了兩步,小聲提醒:“公子,咱們還是回……”“許久未曾出來,不如公公陪我去見識一下吧。”王德川一愣,抬頭和周朔對視了一眼,看到他幾不可察地笑了笑。“…...